四、宏观经济学的麻烦 “我们自己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在控制一台原理尚未弄清的机器的时候犯下了大错。其结果是,我们走向繁荣的机会可能要因此耽误一段时间——或许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是凯恩斯在一篇名为《1930年大滑坡》(The Great Slump of 1930)的文章中的论述,他当时试图对席卷世界的经济灾难进行解释。而世界经济走向繁荣的机会的确也被耽误了很长时间,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才彻底结束了大萧条。 为什么凯恩斯对大萧条的“巨大的混乱”的诊断在当初那么具有说服力?又为什么从大约1975年开始,经济学家们就凯恩斯主义的价值问题划分成了不同的阵营? 我打算借用一个真实的同时又有寓言性质的故事来解释凯恩斯主义经济学的核心思想,一个小规模的紊乱却可以影响到整个经济体。这就是国会山保姆合作社的例子(Capitol Hill Baby-Sitting Co-op)。 这个合作社所遇到的问题是一篇1977年发表在《货币、信贷和银行季刊》(Journal of Money,Credit and Banking)上的文章介绍的,它是个包含大约150对年轻夫妇的组织,加入合作社的夫妇都同意,在有人需要晚上外出的时候帮助对方照顾小孩。而为了确保每对夫妇都能公平地分享保姆服务,该合作社引进了一套凭证系统:用硬纸板制作了某种票证,每张票可以让持有人享受半小时的保姆服务。会员们在最初加入的时候会收到20张票证,在退出该组织的时候要返还相同数量的票证。 不幸的是,结果表明该合作社的会员平均来说希望持有超过20张的票证,这或许是因为他们需要预防连续多个晚上外出的情况。其结果导致,只有比较少的人愿意外出并支付票证,而很多人却希望给别人提供保姆服务,并把收到的票证储蓄起来。可是,只有当有人晚上外出的时候,才会出现保姆服务的机会,因此保姆的工作就较为难找,这将进一步导致合作社的会员更加不愿意外出,保姆的工作机会也更加稀缺…… 简而言之,该合作社陷入了衰退。 那么,你该怎样理解这个故事呢?不要将其当成愚蠢或不足挂齿的小事,因为自从亚当·斯密从制针工厂中看到了经济进步的源泉以来,经济学家们就一直在借助微小的案例来思考宏大的问题,而且这样做是对的。问题在于,以上那个特殊案例的衰退源自需求不足——没有足够多的对保姆的需求来给所有愿意提供保姆服务的人带来工作机会——这是否反映了现实的经济衰退的本质? 40年前,大多数经济学家都会同意这个解释,但自那之后,宏观经济学便分流成两大派系:一派是咸水派经济学家,主要来自美国东海岸的大学,他们或多或少支持凯恩斯有关经济衰退的解释;另一派是淡水派经济学家,主要来自内陆的大学,他们认为凯恩斯的观点毫无价值。 淡水派经济学家在本质上是纯粹的新古典主义者,他们认为所有有价值的经济分析都源自人们是理性的和市场能发挥作用的前提,而这个前提在保姆合作社的案例中却被破坏了。在他们看来,普遍出现需求不足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价格的变动总会使供需达到均衡。假如人们需要更多的保姆票证,这些票证的价格就会上涨,例如从每张代表半小时提高到每张代表40分钟,或者说,提供一个小时的保姆服务所需的票证数量会从两张减少到1.5张。这样一来,问题就能自然得到解决:流通中的票证的购买力将会提高,人们将会感到没必要储存更多票证,因此也不会有衰退。 只是在经济衰退期间,人们所看到的现象不就是没有足够的需求来使所有愿意工作的人得到就业机会吗?淡水派经济学家们说,表面上看到的现象可能具有欺骗性。在他们眼中,精巧的经济学已证明需求的全面萎缩不可能发生,这也就意味着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芝加哥大学的科克莱恩说,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 然而经济衰退的确是发生了,那又是为什么呢?在1970年代,淡水派宏观经济学家的领头人、诺贝尔奖得主罗伯特·卢卡斯提出,衰退是由于短期的认识上的混乱所致:因为工人和企业都难以分辨自己面临整体价格膨胀或萎缩还是他们所处的特定产业领域的价格变化。卢卡斯还警告说,任何试图抵消经济周期的努力都将适得其反,他认为积极主义的干预政策只会加剧人们的混乱感觉。 不过到1980年代,许多淡水派经济学家甚至把这种非常有限的承认衰退是坏事的观点也给抛弃了。该运动的新的领导者,尤其是当时还在明尼苏达大学的爱德华·普雷斯科特(Edward Prescott,你可以从这些大学的位置猜到淡水派这个称号的由来)提出,价格波动和需求变化其实与商业周期无关,周期所反映的乃是技术进步的速度的波动,它由于工人的理性反应而被放大,当环境较为有利的时候,工人们会自愿地增加工作量,当环境不利的时候则相反。因此,失业是工人们在支配自己时间的时候所作的有意识的决策。 坦率地说,这个理论初看上去实在很愚蠢——难道大萧条真的是大休假?而且我还要实话实说地承认,这个理论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可是,普雷斯科特的“真实商业周期”理论的基本前提却嵌入了那些精心构筑的数学模型中,利用复杂的统计技术来模拟真实数据,并且统治了许多大学的宏观经济学课堂。2004年,鉴于这一理论的广泛影响,普雷斯科特与卡耐基梅隆大学的费恩·基德兰德分享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在此期间,咸水派经济学家们却止步不前。淡水派经济学家属于纯理论派,而咸水派的人则是实用主义者。哈佛大学的格利高里·曼昆、MIT的奥利弗·布兰查德及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大卫·罗默(David Romer)等人一方面承认,难以将凯恩斯从需求角度提出的对经济衰退的解释同新古典理论调和,另一方面却发现,因需求导致的经济衰退在实际证据方面无法排除,于是他们便打算通过偏离完美市场或完美理性的假设,加入足够多的市场缺陷来或多或少容纳凯恩斯对衰退的观点。于是在咸水派学者们看来,利用积极的政策干预来应付衰退依然是必要的。 只不过自称新凯恩斯主义的经济学家们对于理性个人与完美市场的魅力也缺乏抗拒能力,他们试图将自己对新古典正统的偏离控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这意味着在流行的模型中,不能给泡沫和系统性的银行危机等事情留下分析空间。现实世界中这些仍在持续发生的灾难——1997~1998年亚洲广大地区爆发了严重的金融和宏观经济危机,2002年在阿根廷爆发了萧条级别的经济滑坡——在新凯恩主义的主流思考中都没有反映。 即便如此,你或许还是会认为淡水派和咸水派经济学家在世界观上的差异将令他们经常在经济政策上争执不休。但有些令人惊讶的是,在1985~2007年间,淡水派和咸水派经济学家的争论主要却是针对理论,而非实践领域。我相信这其中的原因在于,与原先的凯恩斯主义不同,新凯恩斯主义者并不相信政府的财政政策——政府支出或税收的变化——是应付衰退的必要手段。他们认为,由美联储的技术官员们掌控的货币政策已足以提供经济调节所需的一切药方。在庆祝米尔顿·弗里德曼90岁生日的时候,当时身为美联储董事会成员的本·伯南克是这样评论大萧条的:“您是对的,那场萧条是我们造成的,我们对此非常抱歉。但多亏您的帮助,这样的灾难再不会重演了。”他传递了明确无误的信息,只需要一个更明智的美联储,经济衰退即可避免。 只要把宏观经济政策统统交给格林斯潘这样的大师,而不需要凯恩斯主义的财政刺激计划,淡水派经济学家们就没有太多可抱怨的。他们虽然不相信货币政策有什么好的影响,但同时也不相信货币政策会造成什么破坏。 需要一场深刻的危机,我们才会看到这两个派别的理论共同点其实是多么少,以及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曾变得多么狂妄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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