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财经讯 2014年7月5日,张五常在纪念杨小凯逝世十周年讨论会上发言。张五常回忆了与杨小凯的相识、交往,以及对彼此思想的欣赏。杨小凯年轻时遭遇十年牢狱,几经努力,在经济学上有卓越建树,不料正当意气风发之时因疾病又过早离去,张五常感叹杨小凯这一生是个悲剧,“若他有我的际遇,一定是一位大师级的人物”。 凤凰财经将张五常教授的发言整理,全文发表。 张五常:我1982年5月回香港教书,没多久我就听到杨曦光这个人,当时就比较注意他。1983年年底,在北京大饭店,我跟茅于轼老师谈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茅于轼老师,我们谈起中国的青年,谈起那些做学问的青年的前途,他就提到了杨小凯这个人。茅老师认为中国青年中最有前途、最有希望的就是杨小凯,我当时就比较留意。后来我看了一些杨小凯写的文章和书,也知道他去了普林斯顿大学,并且很快地拿到博士学位。 杨小凯不是外人所评价的“喜欢搞革命”的那种人,他对政治没有兴趣,他有时候谈谈政治,但是他不是喜欢生事的人。他很勤劳,早上八点钟一定在办公室,晚上十一点都还在。他为人可能会比较高傲,也不太会讲话,跟同事们关系不是那么好,但是他这种性格对我来说完全没有问题,只要是可以从事思想的人,我就喜欢。杨小凯根本上就是一个从事思想工作的学者,从早到晚都在做学问。我当时认为这人是可造之才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他的预感很好。第二个原因是他知道什么思想重要,什么思想不重要。这两样东西是最重要的,聪明是没有什么用的,要有预感,而且知道怎么判断重要和不重要。要从事思想研究,这两个条件一定要有,我认为杨小凯都有。也许有人不同意我的说法,我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就是喜欢有这种能力的人。只是聪明,数学好的人,多的不得了。 杨小凯很喜欢我的经济学,但是他写的文章都是数学的。我跟他说过,如果要从事数学,那很多人都能做,我不是说你数学不好,但是讲良心话,能搞数学的人多的不得了,比你做的好的有很多。但是你可以从事思想工作,因为你预感好,判断好,你应该是搞思想的人,这样的条件不是任何人都具备的。他很佩服我的文章,但他自己去搞数学。搞数学的是一种人,但是能够搞思想的又是另外一种人,杨小凯是这种人。所以我觉得相当的可惜。 当时,我觉得杨小凯是有两个缺点的,一个缺点就是他的英文不好,这个是可以学的,我后来知道他的英文进步很多;第二个问题就是他在经济学方面,懂得深的学问,不懂得浅的学问。因为他没有受过正规的,比如说本科方面经济学的训练,只懂得深而不懂得浅的学问。比如他没有掌握成本的概念,他写了一篇很有名的关于专业生产的文章,我发现文章中成本的概念是错的。杨小凯拿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我没有理由说他不懂,既然我认为他有很大潜力,我就想请他来香港大学,让他跟着我,我当时不会说我教他,但吃中饭的时候,在闲谈的时候,我可以讲些经济学基本概念给他听,我可以很客气地替他修改。所以我在港大就给了他一个合约,给他的头衔就是讲师,是最高级的讲师,但不是高级讲师。 第二年有了一些麻烦,一个人要想来港大任教,一定要有推荐信。既然我说要请你,需要准备的东西我都要做到。我就拿了杨小凯的履历表,上面写下推荐人的名字。让秘书写给三个推荐人,让他们给杨小凯写推荐信。谁知道他的第一位推荐人,最重要的推荐人,没有写推荐信,写了很简单的一句话,他说你不要聘请杨小凯。我在学术界几十年都没见过这种情况,你可以敷衍写一下,你怎么可以白纸黑字写让我不要请他,我把那封信藏了起来。 这件事我心境难平了很久。 我后来给了他一份工作,他说过一年会来,但是他要有高级讲师头衔才来,我怎么跟他解释他都不听,他一定要给他高级讲师的位置,讲师的等级他不肯来。我跟他解释了半天,我说香港大学的惯例,聘请讲师我说了算数,有同事的帮忙就可以过关了,但是高级讲师这一关,校方规定一定要登广告,全世界范围内竞聘。当时当时香港大学高级讲师的待遇是很好的,几十个人申请这个位置,我要怎么做?杨小凯要能够跟他们竞争,而且最终结果要由香港大学高层来决定。我当时就推荐他,但是我没有信心他和别人竞争会赢得很好看。所以我就对杨小凯说,等你来了再说,你来了以后再升为高级讲师就不需要登广告,就不需要去竞争,那时候我把你推上去。我一直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听我劝说,最终他没来得成香港大学。 此后,我们就少有联络了。我记得有一次,2001年5月份左右,杨小凯到了香港,约我吃中饭,又旧事重提,一直说怎么样欣赏我的思想,我和他说:“小凯,你也能做的,你为什么不做呢?” 当时我们交谈的非常好,很开心,小凯脸色很好,红光满面,没想到那次见面几个月之后,就听说他已经是肺癌第四期,不治之症。当时我都急坏了,一直在问情况怎么样。听到的消息是一下子好,一下子不好,后来听说他没事了,后来再听,又说不好了,最后听说要把他带到美国去,尝试新的治疗方法,我就知道麻烦了,我托一个朋友问他需不需要钱,你要钱的话我有钱。他说我目前还不需要,那我说好,你需要就讲,就直接告诉我。谁知道杨小凯到了美国,没到一个星期就飞回澳洲,我就知道是没有办法了。所以想到杨小凯,这是一个悲剧。他绝对不是搞革命的那种人,为了一篇好文章,就无端端关了十年,他在牢里自己学数学、经济是很难得的,获得普林斯顿的博士也是很难得的,但是凭良心说他没有碰到好老师。 我知道他到最后挣扎的很厉害,他是一个为学术鞠躬尽瘁的人,他是斗志很强的人,那也没有办法了。杨小凯本来可以成为一位伟大的经济学家,他就是机遇不好,最后身体又不好。对我们来说,杨小凯这个天才也相当可怕,坐牢坐了十年,在普林斯顿两三年就可以拿到博士,发表那么多文章。虽然我当年不是那么同意他的文章,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他的际遇不同。想到我自己当年碰到那么多大师教我,我的经济学也不是自学的。假如当年小凯不是坐牢,也有我的际遇,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师级的人物,毫无问题,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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